第457章 生者
淡淡的话语声中,白澄的身影忽而摇曳不止,那张曾令无数人为之迷醉的脸,也因摇曳而显得些许狰狞。在白澄现身的刹那,鹿芷瑶心中的火就彻底沸腾起来,她的衣袖、裙摆乃至发丝,在无形的火焰烧灼中焦曲,而这片罅隙桃源更在高温中摇摇欲坠。于是,白澄叹了口气。“师姐,既然要说话,还是冷静些吧。”与此同时,一道淡淡的雾气自白澄的掌心处弥漫开来,而随着雾气弥漫,充斥山洞的无形火顿时便熄了,甚至连不甘与挣扎的余地都没有。灭掉外溢之火后,雾气的弥漫之势仍不停止,很快便似寒霜一般爬上了鹿芷瑶的衣衫,最终甚至隐隐蔓延到了她的脸颊……白澄于是握起手,收回严寒,摇了摇头:“师姐,你……这段时间不见,竟衰弱到这个地步了。自弃仙律是一条不归路,你再这般消磨下去,只会一步步丧尽仙元,最终堕回红尘凡世,我,我实在不想看到那样的你。”鹿芷瑶伸手擦去脸上的霜:“继续说。”冰冷的语调,竟似比白澄的寒雾更能冻结人心,白澄闻言微微一颤,心底的情绪也为之撩拨。“师姐,你这段时间做的大事已经够多了,说是威震天庭也不为过了,就算是那几位老祖也对你刮目相看了……但事到如今,你已经输了,那块石碑被我亲手粉碎,而你所设想的凝渊图在这天地间已无根基土壤,所以,请你不要再闹了,接受现实,回来吧。”白澄的话语情真意切,语调甚至隐隐含上哭腔。而鹿芷瑶闻言后,沉默了很久。直到白澄的心绪逐渐摇曳时,鹿芷瑶才缓缓开口。“事到如今,我与天庭早已势不两立,伱居然对我劝降……想必这段时日里,你在白家乃至天庭中,为我耗费了不少心血精力打点上下。白澄,有心了。”白澄闻言,脸上先是一喜,继而转忧。作为和鹿芷瑶朝夕相处数百年的同门师妹,她太清楚鹿芷瑶的讲话风格了。当她说话过于顺耳的时候,往往就是风暴将至的时候。这句“白澄,有心了”,落在当事人耳中,几乎无异于决裂之言!而鹿芷瑶,果不其然说道:“所以,我刚刚也一直在想,是不是该给你一个机会,只要你肯弃暗投明,作我麾下的定荒元勋,那……你在宋家堡的所作所为,我便既往不咎。但是,很遗憾,我做不到。”说话时,鹿芷瑶的声音平稳得不可思议,仿佛刚刚那沸腾的无形之火从不曾存在。又仿佛,在冥冥之中,有一个小小的助力,在支撑着她。“在这里,在她殒命、葬身的地方,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将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,去接纳一个杀害她的凶手成为麾下重臣。白澄,我当然永远欢迎你弃暗投明,但你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。”这番话之后,轮到白澄沉默,而沉默中,却有奔腾的寒流在暗中汹涌。因为白澄的愤怒也无可抑制。“付出代价!?师姐你要我付出代价?没错,那小东西是我杀的,石头也是我毁的,但我杀一个凡世庸种,又需要付什么代价!?普天之下可有屠户为杀猪屠狗而付出代价!?何况那小东西承载了逆仙石的一半因果,我便是想留她性命都难以下手!”伴随情绪的爆发,白澄的双目逐渐变得白茫茫一片,而她的声音也随之冰冷。“但我依然手下留情了,见面之后,我只是镇住了她的满身法宝,之后非但没有杀她,反而授了她一枚上乘仙种。对凡人而言,那是足以立地飞升的无上仙丹。在天劫以前,仙祖赤诚几乎从不允许仙人炼制此物,飞升不得有捷径,万年来几乎都无有例外……是如今这乱世,才让三大世家破例,授权群仙凝练仙种,吸纳极少数凡间天才免于红尘辗转之苦。若依照如今的仙律,那小家伙并不够资格得授仙种,哪怕是劣质仙种,她也差了几分根骨。但我还是破例将手中仅有的一枚上乘仙种给了她,只要她肯乖乖消化,立刻便是我白家的贵宾,地位甚至高过了寻常的白家嫡系子……师姐,我自认已仁至义尽,奈何她抵死不从,甚至不惜消磨自己的一切来抗拒仙种,最终几无全尸。我,其实本来还想给她个痛快,但她却突然跑得无影无踪,让我也毫无办法。若非师姐你主动破开洞天一寸门,我甚至找不到此处。”说完这些,白澄心中的火气也暂时消散了,而这种消气,却让她有些气恼于自己的好说话。她摇摇头,低声道。“师姐,你向来心高气傲,做事任性从不回头,所以你一时不能接受挫折,我也可以理解。所以,我会等你一段时间,等你真正冷静下来,好好考虑一下……”话音未落,鹿芷瑶便沉声说道:“你知道宋鸢为何明知必死,还要跑到此处来,承受最后的折磨吗?呵,那小不点虽然总喜欢自嘲小豆芽菜,其实对自己的小脸蛋一向自信,你若真的去吹毛求疵,说她睫毛略短少许,眼眸欠几分明亮之类的话,她能足足赌气三五天不和你说话。但这样一个小不点,却宁肯将面目全非的尸体留给我看……她是想提醒我,不要忘了她的杀身之仇,哪怕凶手是我至亲的师妹,也不可手下留情。”白澄闻言,惊讶地不由渐渐瞪大眼睛。“她,她竟敢……”鹿芷瑶耸耸肩,嗤笑了一声:“小不点虽然看起来不起眼,其实蛮记仇的……别说此事已非私怨,就算纯从私怨角度说,她在承受荒毒万般折磨,已是必死之时,都不忘用自己的尸骸埋下复仇的种子,这份心性着实可赞可叹!不枉我那般看好她。所以,我又怎么能让小不点失望呢?白澄,你碎定荒基石,我一点也不怪你,但你杀了宋鸢,那么之后一段时间里,我就很难再称呼你师妹了。”而鹿芷瑶的话音刚落,白澄便再次怒火勃发。“鹿芷瑶你够了!很难称呼我师妹?那你可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思称呼你师姐的?且不提我并非有心杀人,就算我真的是故意杀了那宋鸢又如何?你杀我四叔白泾涯的时候,可曾想起我这师妹?可曾想起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,我小时候与父母疏远,多亏四叔照料我许多年!惊闻四叔死于你手时,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他……他做了何事,值得一个死字啊!”鹿芷瑶说道:“散布荒毒,戕害无辜生灵,数量巨大,罪无可赦。”“放屁!”白澄怒极,“且不提传播皇庭浩然气是如今天庭重建的基本方略,四叔也只是奉命行事。就算你当时真不能容他,也有一百个办法不伤他性命,但你偏偏杀了他!还是用那么卑鄙无耻的偷袭!在你看来,白泾涯根本也不是与你对等的人,只不过是案上的猪狗牲畜,怎么杀都随心所欲,是也不是!?那我如今也学你那般杀一个小畜生,你又凭什么指责我!?师姐,当初在灵山上,你时常讥讽如御兽宗那般将珍禽灵兽看得比人更重的修行宗门,动辄蔑称他们是狗奴……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,与你昔日嘲讽的人又有什么区别?一个甚至不配得授仙种的平庸小畜生,就让你那么痛吗!?”鹿芷瑶说道:“你说的没错,我杀白泾涯,你杀宋鸢,彼此之间并无区别。所以我从来不曾说你做错了,或者说你做过线了。以你的立场,做这般事已经是非常看重咱们同门情谊了,这一点,我承你的情。”白澄质问:“所以呢?”“所以,这与是非对错无关,与道德高地无关,我并没有从道德层面谴责你或者是白泾涯。我只是在陈述我的个人立场:我要反天庭,我要杀白泾涯,我要为宋鸢复仇……这一切都与是非对错无关,只和我的个人意志有关。而在这个乱世之中,强者的个人意志,就是正义,就是伦理道德,就是天地至理,就是未来的大律法。我阐述自己的意志,就是在向你阐释真理,你明白吗?”白澄愕然许久,方才问道:“所以,师姐,你觉得自己在这乱世中,已经是赢家了?”鹿芷瑶点点头:“会赢的。”“……”白澄终于无话可说,“罢了,我其实早就料到过,与你的对话不会很愉快,因为你真的就是那种死到临头都要嘴硬的性子。以前跟着你一起在山中胡闹,只觉得你这种性格很是可爱,但现在我却体会到师父的无奈了。师姐,刚刚的争吵,我姑且当没发生过,你愿意折腾也随便你。但是,就像冥公所说,之后,可就没有规矩了。”顿了顿,白澄又说。“但是,即便到现下这一步,我还是愿意相信你……师姐,当年无论你多么异想天开乃至胡作非为,但到了最后一步,你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。所以我……我到现在也还是相信你,相信你一定不会执迷不悟到最后。我先前给你说的条件永远都有效。只要你肯稍微放下一点自己的傲气,愿意哪怕向后退上半部……咱们就仍是情同姐妹的同门!师姐,算,算我求……唉。”白澄的求字并没有说完,她的身影便似泡影一般摇曳消散了。话说到这个地步,的确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了。而鹿芷瑶目送白澄的身影消逝于无,良久,才开口道。“既然来了,就别做无谓的遮掩,过来说话吧。”“呃,是。”一个略显尴尬的应答声中,秦牧舟现出身形。鹿芷瑶见面便是一声嗤笑:“你自己也知道自己从不擅长这类隐匿术法,居然还敢当着白澄的面装自己不存在。她本都要哀声求我了,却被你搅了雅兴。”秦牧舟闻言只觉头皮发麻,无言以对。而鹿芷瑶,也没有太多的话要和他说。“刚刚的对话,你或许只听到了最后那几段,但无妨,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听也罢。我直接为你总结结论吧。”秦牧舟忙道:“好,好的!”鹿芷瑶说道:“牧舟,其实一直以来,我都很感谢你,在我最是势单力薄,甚至为群仙共同耻笑的时候,你却愿意站到我身边,陪我胡闹,一道定荒。我知道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是秦家与天庭有仇,但终归是因为你愿意信我……哪怕是面对那些修行了几千年,实力强我十倍的老怪物们,你也相信笑到最后的人一定是我。至于之后,经历过实战的严酷,见识过令人绝望的实力差后,你虽然立场略有动摇,却还是紧跟在我身后。一直到咱们对上白家,你才终于优柔寡断起来。这是人之常情,我没办法怪你,也的确没有怪你。但是,我虽不怪你,却在不断地逼迫你,让你越来越难以自处……牧舟,我并不是故意折磨你,而是唯有如此,才能让你和白澄能有一个好的结局。”又一次叹息后,鹿芷瑶才继续说道。“这两天,你在烟坞不惜点燃本源,以加速定荒基石的凝练,是因为你已经察觉到白澄在行动了,对吧?”一句话,仿佛一道席卷天地的寒流,让秦牧舟凝固在原地,半句话也说不出。“你一向不长于演技,这两天却戏份过重了。明明我没要求你那么拼命,你也明明该心中有万般纠结,却忽然表现得像是狂信徒一样火热,怎么看怎么可疑……所以,你其实是因为早就察觉到了白澄想做什么,所以才刻意加班加点,装出一副无暇他顾的模样,对吗?呵,你们双修这么多年,彼此的感知之敏锐,早就到了同根同源的地步,任谁想做什么都瞒不过对方,而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发挥这份特长,看好白澄,不要让她做傻事。可惜你终归还是让我失望了,而你甚至不是因为决心站到白澄一边,而是优柔寡断到了不肯做任何决定!你在烟坞的拼命,并不是畏惧我事后追责,只是不想在那个时候面对白澄,所以选了个比较舒服的逃避姿势。但是,逃避只在一时有用,到事后清算的时候,你必须为之付出代价。”秦牧舟还待辩驳,却被鹿芷瑶挥挥手,送出了这片罅隙桃源。虽然的确已衰弱许多,但终归比同样自弃仙律的秦牧舟要强上几筹。而在送走秦牧舟后,鹿芷瑶清了清嗓子。“那么,既然来了,就别做无谓的遮掩,过来说话吧。”声音落定后,约莫几息时间。一个身披灰色道袍,头顶红玉琉璃冠的中年道人,缓步走到鹿芷瑶面前。冥宗,白武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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