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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百二十七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(八) (第3/5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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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会心一笑,起身抱拳道:“那我就借沈夫人的吉言了。”

这可是自家先生说的话,是那版刻成书黑纸白字被无数读书人背诵、注释的的圣贤言语。

沈夫人这会儿说这句话,最合时宜。

沈霖跟着起身,挽留劝说道:“陈先生,何必如此来去匆匆,不差这一时半刻吧?好歹让我带路,请陈先生参观一下南薰水殿旧址?”

陈平安只得照实说道:“梦中远游一事,涉水光阴长河,是需要消耗一定功德的。”

沈霖一脸疑惑道:“几步路而已,想来损耗有数。何况在我这边,陈先生有消耗功德吗?难道说一开始陈先生就笃定我不收那份功德?”

陈平安倍感无奈,只得说了句客气话,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
沈夫人跟披麻宗宗主竺泉,看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,却是一般厉害。

当然,让陈平安最头大如簸箕的,还是皑皑洲的某位女子剑仙。

之后陈平安便跟着沈霖,双方走在虚实难测、真假极容易混淆不清的水府中。

双方肩头间距刚好可以容纳一人。

沈霖便觉得有趣,她之前听闻一些山上消息,说这位年轻隐官在当那“二掌柜”的年月里,经常因为喝酒一事,就被宁姚关在门外,蹲一宿对付过去?而且半点脾气都没有的?

那位宁剑仙真有那么厉害?

难怪她可以成为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,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
按照文庙制定的山水礼制,五岳大渎之“公侯之家”,可以使用碧绿琉璃瓦。

相较李源的龙亭侯府,两者占地规模大致相当,只是这边略显简陋,土木营造一事,至今还在进行,当年水龙宗那边,是先借钱给了李源,掏出一大笔神仙钱,帮忙营造侯府,李源当然是半点不客气的。

而且水龙宗私底下,也得了沈霖私底下的授意,先考虑龙亭侯那边,至于自己这边,不用水龙宗如何照顾,不过最后略松一口气的水龙宗,仍是往这边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,钱是不多了,捧个人场的谱牒修士,总还是不缺的。

所幸那座旧南薰水殿,已经搬迁出龙宫洞天,可以作为诸司枢纽所在,大小屋舍,都开辟为诸司衙署。

大渎公侯府邸,无异于一座小朝廷,衙署众多,按照文庙规定的礼制,一般设置有十六司,数量稍有增减,倒是问题不大。

虽然灵源公与龙亭侯的官身品秩,在文庙的金玉谱牒上边,两者相当,可还是有些区别的,比如沈霖可以建造两座渎庙,拥有两位负责香火的水正,李源就只有一个名额,此外辖下江水正神的数量,灵源公府也要比龙亭侯府多出两成的数量,至于河伯河婆之流,并无定数,只看支流多寡而定。

沈霖走到香火司附近时,轻声问道:“那两座渎庙的人选,陈先生可有建议?”

陈平安摇摇头,“先前两次游历北俱芦洲,我与沿途山水神祇打交道不算多。”

如今一条大渎沿途的众多山水神灵,以前归各国朝廷管辖,如今等于是凭空多出了两位顶头上司。

不过相比李源的单身赴任,沈霖却是除了那些南薰水殿神女,还从龙宫洞天带走了一批水仙鬼物之属,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。此外,沈霖还笼络了一拨数量可观的其中既有中五境修士,也有主动投奔而来的水裔精怪,就像身边这位职掌礼制司的教习嬷嬷,就是最好的例子。

如今灵源水府诸司总计十八座衙署,井井有条,各司其职。

要说经营之道,可能几个李源加在一起,都比不过一个沈霖。

毕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惯了的,是能躺着享福就绝不坐着打瞌睡的那种,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,以前在龙宫洞天,只有一座南薰水殿,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今时不同往日,每次外出巡视辖境,仪仗森严,极有威势。

走到那处清供司门口,沈霖便有几分赧颜神色。

屋内一众女官,正在再次确认一份名单。

原来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尊江水正神,每年都有成道之日,类似山下俗子的诞辰。

只是一般的山水神灵,品秩不高的,都不会计较这个,不会大肆操办,至多是各自祠庙里边多些人间香火,否则一年一办,谁吃得消?山水官场的邻里之间,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钱往来,可都是要讲究一个礼尚往来的,故而又有一条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矩,多是甲子一办,或者干脆就忽略不计。

但是像沈霖这样的大渎公侯,又是新官上任没几年的,就由不得她从简了。

而沈霖的成道日,恰好就在这个月,所以身边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领袖,近几年,每年年底都会忙碌得焦头烂额,不说待客,光是收纳、清点各色礼物,或者说贡品,就是一桩名副其实的浩大工程,各国朝廷,世族豪阀,山上的大小宗门、仙府,辖境内的各路江水正神、山神土地,还有那州郡县城隍庙……

兰房国的那几盆天价兰花,金扉国精心熬出的鹰隼,金鳞宫的数尾锦鲤。以及春露圃与大篆王朝的……

哪些将来是需要还礼的,以及还什么样的礼物,哪些只需要记录在册,再分门别类,各自与之前的贺礼归档一处,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,还要再与礼制司那边商议,不能出半点差错。

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,离开骸骨滩后,就曾徒步走过兰房国、金扉国一线,最后到了春露圃那边,然后偶然遇到了咱们那位刘大酒仙。

记得那兰房国商贸繁华,所以嫁为商人妇的女子,会经常往水中投掷金钱问吉凶。而且放生一声,风靡朝野。每逢旱涝,就喜欢拿纸龙王出气。

春露圃以北地带,大篆王朝在内的十数国,自古崇武,民风彪悍,武夫横行,多以大篆王朝作为宗主国,武运昌盛,动辄呼朋唤友,数百号武夫,围殴一座山上门派的场景,时有发生,估计在整个浩然天下,都是独一份的,可怜金鳞宫,那位元婴老神仙,苦不堪言,弟子每次下山游历,挨闷棍,被套麻袋,真不是什么玩笑话。

撼山拳,顾祐前辈。曾是一个化名丘逢甲的山庄老管事。

最终却与猿啼山剑仙嵇岳,相互问拳问剑。

听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,是位女子武夫,用剑。

原本她跻身远游境,就被视为走到了断头路,却出人意料,跻身了山巅境。

在那营造司衙署,有位绿莺国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,正在这边与相关官员谈论事情,听闻灵源公刚刚巡幸返府,却对外宣称闭门谢客了,年轻侍郎便有些惋惜,本来想着与她见一面,总是好的,不敢奢望更多了。

绿莺国作为济渎入海口,这些年主动揽事,都没有与灵源公府打招呼,就开始动土开工,要为沈霖开辟出一座作为巡幸大渎的驻跸行在,没几年功夫,绿莺国不光是掏空了国库金银,仅仅对外借债,恐怕就是一个天文数字。沈霖当然不愿如此绿莺国破费,

只是绿莺国自己都不喊穷,口口声声,国库盈余,毫无问题,等到营造司数位女官神侍亲临绿莺国,带着灵源公的一道旨意,一切开销,依旧只给水府报了一个低价,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,让沈霖都哭笑不得,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密旨,不给绿莺国朝廷任何扯皮机会,才刚刚过半的后续工程,必须全盘交给水府营造司接手,不然就就那么荒废好了,未来谁愿意入驻其中,你们绿莺国自己看着办就是了。

礼制司衙署那边,官员们当下有些为难。

因为一把手的老嬷嬷刘礼制,刚刚离开水府,灵源公又闭门谢客,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时分,很快就会有两位贵客登门。

沈霖笑道:“这些人情往来,实在是累人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深有体会。”

沈霖问道:“对付这类事情,陈先生可有诀窍?”

落魄山在北俱芦洲南边的山上口碑,那是极好的。

陈平安双手笼袖,摇头笑道:“只能告诉自己一句,除心不除事也好,除事不除心也罢,总要做到其中一点,别落个心事两不相除就行。”

沉默片刻,陈平安忍住笑,“其实捷径也是有的,只要找个称职的大管家,就可以放心当自己的甩手掌柜。”

沈霖摇摇头,“学不来。”

这些年灵源公水府客人,可谓络绎不绝,门外是一年到头的车水马龙,不过再过几年,情形估计就会好转几分。

逛过了诸司衙署,陈平安停下脚步,沈霖说道:“陈先生下次游历北俱芦洲,不管有事无事,务必来此做客。”

陈平安拱手抱拳笑道:“肯定。”

沈霖冷不丁说道:“陈先生,我有一事相救!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没问题,我可以寄信一封给先生。”

其实陈平安早就猜出来了,是那匾额赐名一事,那就真算沈霖找对人了。

别说一幅匾额,就是十幅匾额,以自家先生的学问,也能帮灵源公水府办了。

但是沈霖却神色尴尬道:“哪敢劳驾文圣老爷,陈先生能不能亲自?”

陈平安哑然失笑,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,这么大的事情,岂可如此马虎,连忙摆手道:“取名一事,实在非我所长。”

沈霖脸色玩味,捋了捋鬓角,柔声笑道:“陈灵均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
陈平安摇摇头。

沈霖深呼吸一口气,只好祭出杀手锏了,硬着头皮说道:“可能陈先生还不太清楚,我其实一直幕后住持龙宫洞天里边的金、玉俩箓道场。”

如果不是万不得已,沈霖岂会主动说这种事情,她实在是希望陈先生能够留下一幅墨宝,不得不出此下策。

陈平安神色自若,沉默片刻,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时,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那就献丑了。”

回到了沈霖那处书房。

陈平安抖了抖手腕,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提斗笔,轻轻一戳,手中那支提斗笔如蘸浓墨,墨汁却是金色。

书法一途,大楷之难,远胜小楷,那么想要写好榜书,就更是难上加难了。

凝神思量片刻,陈平安说道:“如果不采用这个名字,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负担,就当是一幅书信往来的小小笔札好了。”

沈夫人如释重负,点头道:“当然没问题。”

陈平安左手持笔,右手双指并拢,轻轻一抹,身前便摊开一张半熟的雪白宣纸。

最终写下三字,德游宫。

取自“德人天游”一语。

德人天游,秋月寒江。日问月学,旅人念乡。

又寓意大渎之水,川流不息,唯有功德稳固,如莲出水泥,可作安心之处。

沈霖聚精会神,看着纸上的一笔一划。

字如神龙出海,气势磅礴。

陈平安收起提斗笔,抖了抖袖子,拱手抱拳告辞。

沈霖竟是呆滞无言,等到陈平安已经悄然离去,这位灵源公也忘记了言语告别一句。

久久回神,沈霖如获至宝,才发现书房内已无青衫身影,沈霖作揖行礼,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。

下一刻,沈霖便重返道场。

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。

沈霖站在虚空境地中,恰似远山芙蓉,亭亭玉立。

明天才是立春。

只是今天沈霖,便已如沐春风中。

————

银屏国境内的苍筠湖,与那随驾城距离不远,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。

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,这些年收敛了许多,虽说之前文庙颁布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品秩,苍筠湖没有抬升,但是殷侯也算看开了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不开心的时候,就想一想那黄钺城和宝峒仙境,也就宽心了。

铁打的山头,流水的仙师。

当年那条过江龙,是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,那叫一个城府深沉,心狠手辣。

当时年轻剑仙身边,还有个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帮闲,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。

苍筠湖算是踢到一块铁板了,这会儿殷侯都会隐约觉得有几分“脚趾疼”。

不然殷侯贵为一座大湖水君,哪里需要隔三岔五,主动去与随驾城那座小小火神庙喝酒。

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,需要跟一个地方上的县太爷称兄道弟吗?

今天殷侯修行之余,就打算出门散散心,结果一个踉跄,就误入一处……山巅修士的山水秘境?

结果一个定睛望去,就看到一位面带笑意的……熟人,殷侯立即行礼道:“殷侯拜见陈剑仙。”

只需陈剑仙三言两语,湖君殷侯便斩钉截铁道:“剑仙说怎么办,苍筠湖龙宫就照办!”

还是当年那句老话,一字不改。

一般言语,两种心思。

上次是形势所迫,就像刀架在脖子上,不得不从。

双方斗智斗勇,斗法问剑,都输给了这位城府深重、心狠手辣的外乡剑仙。

苍筠湖不可谓不凄惨,尤其是那几位心腹,都折在了自家地盘上。使得苍筠湖从当年门庭若市,变成了一处门可罗雀的清净地。

苍筠湖周边十数国的山上仙师,谁敢再来这边喝酒?比一般人多出几条命吗?

自己答应得如此爽快了,却见那青衫剑仙毫无离去的迹象,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,凭咱俩的交情,不至于坐下来推杯换盏吧?

难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对,这个难缠至极的家伙又来算账了?比如是上次那个杜俞的造访?问题在于,殷侯自认算是很仁至义尽了,真心不能帮杜俞而已,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门嫡传,更不是山泽野修,招惹了琼林宗,能跑到哪里去?你这位剑仙,今儿要是因为这件事,兴师问罪,那我殷侯可就要……伸长脖子,随便你处置了,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,我就去鱼凫书院那边喊冤,求个公道!

陈平安就像“拖拽”着一位湖君,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龙宫内,然后很快就来到水面子上,凌波虚渡,去往那座曾经破败不堪的水仙祠。

至于那炷香,

很多时候,那种发自肺腑的畏惧,同样会带来诚意。

陈平安随口笑问道:“如今湖君的龙宫佐官,想必换了不少新面孔?”

殷侯小心翼翼嚼着这句言语的余味。

对方是在伤口上撒盐?

不能够。

自己能够与陈剑仙攀扯几句,荣幸之至。

一个愿意扛下随驾城天劫的过客,一个又在苍筠湖大开杀戒、如神灵高坐椅上的家伙。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……怪物。

殷侯小心起见,点头道:“如今新任藻溪渠主,生前是一位极贞烈女子,陈剑仙要是不信,只需改道,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气象便知。”

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渠主,不提也罢,反正自己与陈剑仙,双方都知根知底。

但是说来奇怪,早年两处水仙祠,一个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门大户,常年高朋满座,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破落人家,就连祠庙里边的彩绘神像,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。

反而就是这么个脑子不够用的蠢笨婆姨,算是苍筠湖一众河神水仙中,唯一一个因祸得福的,如今发迹了,水仙祠修缮如新,那斑驳不堪的三尊彩绘神像,都得以重新补漆描金。

倒是那位风光无限的藻溪上任渠主,在当年那场风波中,率先说没就没了。

陈平安笑道:“我当然信得过殷湖君。”

去往龙宫之前,就早已看过那处崭新水仙祠的山水气数,更换了主人之后,确实气象一新,依旧是挂那块“绿水长流”的匾额,亏得当年自己竭力阻拦杜俞,劝他不能太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,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……不然估计那块祠庙匾额,如今已经更换位置了。

如今那条藻溪,溪底水藻丛生,每枝长达数丈,美如凤尾,溪涧清澈见底,随流飘荡,袅娜可爱。

而脚下这条道路旁的溪涧,虽说不能与藻溪媲美,却也算是变化极大了,两岸再不是杂草丛生的惨淡光景,鹅卵石铺就而出的道路,平坦且清洁,都可以让一架马车通行了,当年渠主祠庙却是距离市井不过数十里山路,都会落个香火凋零的处境,以至于连那祠庙里边的神像,都无法承载神光,只能在水府这边,年年拆东墙补西墙,借债度日,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,她积攒了多年的陈年旧账,但是偏偏能够借着香火,也算她的能耐了。

陈平安问道:“她那只潋滟杯,是不是来自清德宗?”

殷侯点头道:“陈剑仙好眼光,此物确是早年道门清德宗的礼器之一。”

陈平安调侃道:“结果就被这位渠主娘娘拿来承载迷魂汤,附着桃花运?”

殷侯顿时脸色尴尬起来。

到了水仙祠外,过门不入,陈平安带着殷侯一起缩地山河,转瞬间,双方就来到了一条邻近苍筠湖的挑矾古道。

陈平安徒步走在山间,问道:“按照本地县志的地理舆图记载,这里好像叫打石山,附近是不是有处跳尖尾?”

殷侯愈发吃不准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打算,只能是点头道:“陈剑仙半点都不贵人忘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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